第八章 只是天下绝望了的城池中的一座（上）
“曹狱长！——”
曹灿骤然惊醒。
让他与周公告别的叫声是从城墙下沿而来，这位现阶段蓟城职位最高的官吏，眯缝着充满了睡意的小眼睛，四处张望。
然而老旧的城墙边半天没人上来，只有青苔和他着光杆司令作伴；向下望去，那些渔阳军炊烟渺渺，似乎要生火做饭，搬着粮袋懒洋洋的士兵，显然没有丝毫要进攻的意图。
妈的，好几天没吃饱饭了，谁？大清早扰人清梦！还让我看人家吃饭！
曹灿迷迷糊糊中又昏睡了过去，即使脑袋磕到了那年久失修的城墙上他也没有感到多少疼痛。
“曹狱长！不好了！”
那声音越来越大，由远及近，貌似是自己手下的声音。
这时候曹灿也知道这觉是睡不成了，一个鲤鱼打挺，扶着青砖站了起来，果然，是手下的小吏。
“妈的，”平时斯文又注意口德的曹灿心情很不好，难得爆了粗口，“又是什么事！”
“仓里……马上没粮了——”
跑过来的狱卒衣冠不整，头巾被扯到了一边，脸上的神色让他的话多了一份可信度。
曹灿听到这消息后身体也是大震。
“什么？！”
“那群汉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情况，正闹着呢。”
这可糟糕了。
他看了看天色，想到刚才外边那些军队造饭的样子，估摸着现在已经是中午了，真没粮食的话，城里的百姓生死姑且不说，那些被自己放出来的游侠可不是安分的主儿。
“那些壮士把你弄成这样的？”
“狱长啊，我早跟你说了，不能用那些人啊，他们根本出工不出力，连监视外面渔阳军的活儿都要劳驾您，可没了粮食他们第一个不干了。”
狱卒苦笑着整理着形象，说的话不无埋怨。
说的不错，可曹灿又有什么办法？
“你也不是不清楚，那些大老爷们消息灵通早跑路了，守军本来就不多，再被他们带走了很多，怎么维持治安？”
“那也不能把那些亡命徒放出来啊，一个个饭量还那么大……要不然我去戍边的长城军那边——”
“不可！”
曹灿一下急得跳了起来，“他们不找咱们就万事大吉了，你还去招惹他们？退一万步人家不管咱们要这要那，但朝廷那边多久没信儿了，他们根本不会乱动，我估计很多人都已经准备等胜利者来接收他们了！”
狱卒不懂这些，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。自己老大对家乡的维护谁都能看到，可毕竟年轻缺乏经验，怎么就敢冒险放出了囚犯？要是按照狱卒的看法，全部杀光才是正理，绝了后患，还能节省粮食给那些真正的良民。
曹灿见对方不以为然，也只能叹叹气。
他到蓟城大牢任职不久，就碰到了这种乱世，也是他的不幸，更不幸的是没时间和手下磨合，纵然他的学问见识当年在学馆如何受先生尊崇，却也无处使劲。
“那些壮士都在哪，我去和他们解释解释——”
还没等曹灿说完，他的身体就一软，倒了下去。
他那一刹那，才惊觉到，原来刚才他不是在睡觉，而是饿得全身无力、昏了过去。
“狱长！！！”
狱卒的尖叫也并没能唤醒那干瘦的年轻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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唔——
嘴里是什么甜味——
糯糯的，还很香？
米吗？
“什么？！”
曹灿猛然惊醒，那黑色的天花板，没有幕帘的矮榻，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蓟城的县衙。他一下推开了嘴边的木碗。
“谁！那些米是咱们仅剩的粮食了！谁拿出来的！”
“是咱。”
越过身边的狱卒，曹灿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。
这位大汉身高接近九尺，一身腱子肉，还没开春，他却只穿了个布衫，一道丑恶的伤疤跨过了他的鼻梁眼瞳——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是曹灿放出来的游侠，朱家。
“朱家？”
曹灿有些不敢相信。
如果说是三老里长或者先生们提出的喂自己精粮，他不会有什么怀疑，但为什么是这个游侠头子？
“你是何——”
还没说完，曹灿就反应过来了，这只有一种可能，他们打算分了仅剩的口粮。
“你们要做什么？！”
“别紧张，我就是一个人来的。”
朱家耸了耸肩，凶神恶煞的他做出这种姿态实在滑稽，他看了看狱卒又看了看曹灿。
曹灿会意，于是示意狱卒离开，“我和朱家谈谈。”
“狱长？！”
“有什么事之后再说。”
看到狱卒离开休息室时那愤愤不平的眼神，曹灿居然笑了笑。
“曹大人，有什么好笑的？”
朱家是游侠，不在乎规矩，嘴上叫着大人，却直接盘腿坐到了一边。
“那个老小子啊……心里还有着希望。”
“哈？”
朱家丑陋的伤疤挤在一起，这位大汉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曹灿。
“希望？那种和保护他的人争粮食，不知恩惠的人？他要是有希望为什么不去做点实事？”
“起码他没想死，他还要活着。”
曹灿冰冷的话让朱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“朱大侠，你去城里的人家看过吗？”
“有什么看的——”
朱家哼了一声，他知道对方要跟他说什么，但是他不想听，他这次来就是要告别的，这城不行了，他清楚，曹灿这小子也清楚，但是蓟不是他的故乡，她可不想留在这里等死。
“你不想看是不是！那些孩子瘦骨如柴！那些老人为了让年轻人多吃一点，宁愿出走宁愿自尽！……”
“屁话！那是他们太懦弱！”
朱家不认为自己说的不近人情，可事实就是这样。
“收不上来粮食，没人来卖粮食，他们为什么不去附近种田，为什么不去投奔其他地方的亲戚——”
“怎么种田！庄稼还没成熟，就已经被山贼乱军抢走了，谁敢种！其他地方？！你以为我没和附近的城联系过！比咱们还惨！”
曹灿这个瘦小的年轻人气势完全不输朱家这个中年大汉，可讲道理，他还是无法挽留对方。
“曹大人，你愿意赦免我的恩情，我这辈子铭记在心，你如果愿意和我离开去北边草原躲躲——”
“躲？这就是你的办法？看着人们饿死？你以为我会和你这种走私贩一样没有气节投奔匈奴？！”
“那就没办法。”
朱家没有多说，直接跪下下拜——
“朱家……就不能带着你的手下多留几天吗，没准王寿将军马上就可以……”
“王寿已死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
朱家的手下鸡鸣狗盗之辈甚多，消息比自己灵通也是自然，但王寿好歹也是蓟城附近的望族后代，手下几百口子人，说死就死了？
“具体不清楚，但的确被杀了……曹大人，我没有恶意，兄弟们只是分点粮食就离开，百姓还能撑一撑，但外面的两百多人要是接到了消息，他们会不会拼死一搏冲进来呢？没了首领那些兵士还能像王寿一样讲道理讲规矩？”
曹灿沉默了，拿起了旁边盛着米粥的碗，喝了一口。
“那就为朱兄送行了。”
曹灿看着那像水一般的稀粥，露出了个难看的笑容，“来，没有酒，用这个比酒还值钱的东西来为你送行吧，喝一口。”
朱家正坐了起来，表情也严肃了许多，“那么，我就……离开了。”
最后并没有人良心发现，即使曹灿送出去的一路上，那久未清理的大道上，还有许多虚弱的百姓用期望的看着在战乱开始后保护他们的游侠，即使他们眼红地看着那些人背着的可怜的几袋子粮食，即使他们知道，自己每天摄入粮食的量是百姓的几倍——
但是战乱时刻谁有顾得了别人呢？
正因为在这世道上混过，这些强壮的汉子才不会相信良心，他们有刀，有能吃几天的口粮，谁会跟外面那些渔阳军拼命。
“有缘再会。”
朱家在远处的大喊并没有让曹灿感到一丝安慰，缘？谁还会关心那些，运气好能活下来就不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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